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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阿心,怎么一個人在天臺吹風?”

  宗極拿了兩瓶開過的啤酒走上了五樓的天臺。

  把其中的一瓶,拿給了夢心之。

  “大概是等爸爸來找我喝酒吧。”

  夢心之笑著接過啤酒,和宗極碰了一下瓶脖子,一口就喝掉了小半瓶。

  那波瀾不驚的表情,就和宗極給她遞過去的,是一瓶玻璃瓶裝的礦泉水似的。

  “你這是一晚上沒喝水?渴成這樣。”宗極不甘示弱地跟著喝了一大口。

  “確實是沒喝。”夢心之自己又喝了一口,才放下酒瓶,略顯無奈地和宗極說起了緣由,“一晚上,關顧著和妹妹講《蒙娜麗莎》了。”

  “蒙娜麗莎?”宗極幫夢心之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發尾,“你該不會是拉著阿意一起看《達·芬奇密碼》了吧?”

  “是妹妹拉著我看的。這鍋我可不背!”

  夢心之把手上的啤酒喝完,對著宗極搖了搖空瓶,眼神里面,帶了點示威的意味。

  “怎么都上升到背鍋的程度了?”

  宗極仰頭,一口把自己手上的啤酒給喝完了。

  他一點都不渴。

  面對女兒有意無意的示威,還是沒辦法就那么一笑而過。

  別的事情可以讓女兒青出于藍,喝酒的話,就大可不必。

  歲月有時候真的有點神奇。

  宗極不免想起夢心之小的時候,吃碗加了料酒的沙面湯,都能躺在沙發上,呼呼大睡整整六個小時。

  現在倒好,給她拿瓶啤酒上來聊天,整得和要表演吹瓶似的。

  如果他剛剛帶上來的是一瓶紅酒,是不是這會兒差不過也要見底了?

  宗極倒是不覺得把女兒的酒量給練出來有什么問題。

  女孩子嘛,不會喝酒還是比較容易吃虧的。

  事實上,夢心之只有在家是海量,到了外面就是標準的滴酒不沾。

  就很神奇的,連勸她喝酒的人都沒有。

  夢心之長得比較不一樣,屬于那種看起來就和酒精絕緣的氣質。

  她更應該生活在顧愷之的畫里,而不是一千六百年后的二十一世紀。

  “妹妹看了一半,就問我說達·芬奇的畫作里面,是不是真的有密碼。害得我解釋半天。差點就以為會解釋不清楚,要被媽媽千里追殺了。”

  夢心之摸了摸心口,像是被東施效顰的那個西施。

  “那不是也挺好的的嗎?你媽媽要是有千里追殺的心,我就帶著她去看你。她負責追殺,我負責保護。咱們父女倆找個避開你媽媽視線的地方喝酒聊天。”

  宗極一下就規劃好了行程。

  夢心之抿著嘴,似笑非笑地對著宗極點頭。

  鼻子里發出近似于贊同的聲音。

  “你這什么表情?”宗極沒來由地開始心虛。

  “思考過后,對可行性表示不信的表情。”夢心之回答。

  “不信?”宗極佯裝生氣,一臉嚴肅道,“咱父女之間,現在連這么點信任都沒有?”

  “那必須沒有啊。我媽要是想追殺我,你肯定是她的頭號殺手啊。”夢心之對宗極的家庭地位了然于心。

  “我這是明修棧道,暗度陳倉好嗎?我得讓你媽媽以為,我和她是一國的,才能為阿心謀求更多福利,對吧?”宗極給自己找了個理由。

  “比如呢?”夢心之沒有送上臺階。

  “比如……”宗極迅速搜索了一下記憶庫,“你畢業之后想去留學,你媽堅決不同意,最后還不是我幫你搞定的?”

  “聽起來還真像那么回事。”夢心之一點都沒有誠意地回應道。

  “什么叫真像?事實也是如此!”

  “明明是我自己拿了獎學金,所有的一切都準備就緒了,我媽知道她反對也沒用。”

  “反對有沒有用,和反不反對是兩回事。”宗極再次強調,“你怎么能磨滅爸爸在這里面的作用呢?”

  “我都不想揭穿你啊,我的爸爸。”

  夢心之擺出了一副息事寧人的態度。

  這態度讓身為老爸的宗極渾身都不得勁。

  “我還就等你著你揭穿了!”宗極如是說。

  “行吧,既然老宗同志這么想求錘,那就讓你得個錘子。”夢心之猜都能猜到,“你是不是和我媽說,我如果繼續留下來,會把妹妹給帶偏。最好的辦法就是別讓我們兩個整天湊在一起。”

  “呃……這個……”一秒語塞過后,宗極開始強詞奪理,“英雄不問出處,理由只管用處……你甭管我說了什么,你就說你媽是不是沒有再反對了?”

  這樣的爸爸,鮮活地像是沒有長大。

  甚至可以用可愛來形容。

  夢心之拿空了的酒瓶和宗極碰了碰,說道:“好,給我們老宗同志記上一功。”

  “慶功酒怎么能是空瓶?”宗極往后躲了躲,伸手拿過夢心之手里的空瓶,挑了一下眉,“等著,爸爸再去拿兩瓶啤酒上來。”

  夢心之沒有異議。

  趁著這個間隙,抬頭仰望夜空。

  今天的月亮很圓。

  孤零零地掛在天上。

  好在月光是暖暖的橙色。

  調和在一起,倒也沒有太多高處不勝寒的冷意。

  夢心之忽然就想,月亮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掛在天上的?

  【明月幾時有】,問的是某一天、某一個時節。

  還是在更深層次地探討月球的起源?

  過了快十分鐘,宗極才拿了兩瓶原漿上來。

  也難怪夢心之會有時間想這么多。

  宗極把其中的一瓶遞給夢心之:“阿心是又夢到和麗莎夫人一起唱歌,才想著再看一遍《達·芬奇密碼》的嗎?”

  “真不是我要看的!”夢心之接過啤酒,無可奈何道,“妹妹還沒睡?她說是我帶她看的?”

  夢心之心里清楚,如果爸爸剛剛下樓的時候,沒有發生點什么,就不會拿兩瓶啤酒拿這么久,也不會一上來又把話題給拉了回去。

  “沒有。”宗極幫小女兒解釋了一下,“阿意也說是她自己要看的,這會兒正興奮地拉著你媽媽在說。”

  “我媽壓根就不相信是不是?”夢心之心下了然。

  “嗯。你媽確實是不信。”宗極沒有否認。

  夢心之搖了搖頭,一臉無奈:“我媽她大概是魔怔了。”

  “你倆彼此彼此。”宗極舉著瓶子和夢心之碰了碰,“你媽媽剛剛也用了同一個詞來形容你。”

  “是嗎?我媽也說我魔怔了?”夢心之雖然意外卻沒有反駁,“也對,我們家要真有人魔怔的話,我的魔怔指數肯定要比我媽高一點。”

  “你最近真沒夢見蒙娜麗莎?沒有和麗莎夫人在夢里探討探討?”某位同志的立場一點都不堅定,一看就是受人指使過來“問責”。

  盡管問的比較委婉。

  “沒有。”夢心之斬釘截鐵。

  “那阿心最近有夢見誰嗎?”

  宗極最大的問題,是無條件的相信兩個女人——他的夫人和他的大女兒。

  而這兩個女人的意見,又經常都是相反的。

  他加在中間,既是甜蜜又是左右為難。

  “有。”夢心之并不隱瞞,“做畢業實習課題的時候夢見了王閏之。”

  “王閏之?”宗極一下沒反應過來,“歷史上的人物?”

  “嗯。你應該還挺熟的。”

  “哪有啊,爸爸可做不了和歷史人物坐在一起唱歌跳舞、談天說地的夢。”宗極連連擺手。

  “在夢里,王閏之和我說,她是蘇軾一生的摯愛。”夢心之稍作提醒。

  “等會兒,蘇東坡一生的摯愛?”

  宗極立馬想到了蘇軾那首著名的千古悼亡詞《江城子·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》。

  “十年生死兩茫茫,不思量,自難忘。”宗極頓了頓,“這首《江城子》我記得是蘇東坡寫給發妻王弗的。你夢見了王弗了?”

  宗極的眼睛亮亮的,顯然是對這個話題真的感興趣。

  “不是,蘇軾有兩個老婆,王閏之是他的繼室。我夢見的是王閏之。”

  “我想起來了,確實有這么一號人物,王閏之是王弗的堂妹,對吧?”

  “嗯。”夢心之應和道,“東坡居士的一生一共有三個女人,都姓王,發妻王弗、繼室王閏之、侍妾王朝云。”

  “這倒是不一定。”宗極賣了個關子。

  “哪里不一定?”

  “東坡居士的侍名朝云字子霞,名和字都是蘇東坡取的,她一開始是買來的侍女,這種情況,原來是不是姓王,還真不好說,你說是不是這么個理?”

  宗極很喜歡和夢心之聊她的夢境,尤其是涉及到中國古代歷史人物的。

  不像達·芬奇、蒙娜·麗莎那一類的話題。

  他了解的不夠多,也沒可能聊得太深入。

  換成“挺熟”的蘇東坡,那就不一樣了。

  尤其是蘇東坡終其一生,最愛的女人究竟是誰一類的話題,宗極還是很有話說的:“你這個一生摯愛的說法還挺新鮮的。王閏之是東坡居士的三個女人里面里面最沒有存在感的。”

  宗極解釋了一下,他為什么一開始說對這個名字沒有印象:“你要說蘇東坡的最愛是王弗或者王朝云,我都能接受,你要說是王閏之,估計很難找到有共鳴的人。”

  夢心之沉默了。

  爸爸的想法,確實代表了主流的看法。

  “用詞寫悼亡,蘇軾是首創。”

  宗極興致來了,開始一邊念,一邊解釋蘇軾那首流傳千古的《江城子》:

  【十年生死兩茫茫,不思量,自難忘。千里孤墳,無處話凄涼。縱使相逢應不識,塵滿面,鬢如霜。】

  “發妻王弗去世十年,還能被東坡居士惦記,這不是一生摯愛是什么?”

  【夜來幽夢忽還鄉,小軒窗,正梳妝。相顧無言,惟有淚千行。料得年年腸斷處,明月夜,短松岡。】

  “那么多的生活細節,那么多的過往曾經,還有這淚千行,不是一生摯愛,哪里來的年年斷腸?

  “東坡居士的三個女人里面選一個做摯愛的話,我選王弗,再不濟也是王朝云。”

  “不是有人說《飲湖上初晴后雨》寫的就是蘇東坡和王朝云的相遇嗎?”

  【水光瀲滟晴方好,山色空蒙雨亦奇。欲把西湖比西子,淡妝濃抹總相宜。】

  “多美的意境?”

  “十年生死兩茫茫的王弗,淡妝濃抹總相宜的王朝云,哪個不比王閏之千古留名?”

  宗極解釋完了,還不忘加一句拉踩:“王閏之只留下一個千古罵名吧?是她把東坡居士留在家里的詩稿燒了個百分之七八十,對吧?這就是完全不懂蘇軾文字的價值啊!你說這樣的人,是東坡居士的一生摯愛,你爸爸我第一個不服。”

  ……

  天臺。

  月光。

  詩在遠方,詞在耳畔。

  夢心之安安靜靜的,沒有打斷爸爸的分析。

  爸爸的疑惑也一樣是夢心之的。

  在夢到和王閏之喝閨蜜下午茶之前,她對東坡居士生命里的三個女性的看法,和爸爸是一模一樣的。

  夢心之的畢業實習課題,是給博物館策劃一場關于蘇軾的展覽。

  關于東坡居士的展覽,已經太多太多。

  她需要找一個全新的切入點。

  為了設計好這個展覽,她首先需要先了解蘇軾的一生。

  在尋找資料的整個過程里面,她都沒有特別關注過王閏之。

  也沒準備讓王閏之在蘇軾的一生里面,占有特別大的比重。

  實事求是地說,王閏之她能找到的資料里面,確實是沒有太大的存在感。

  在東坡故里,有很多關于蘇軾和他的父親蘇洵、弟弟蘇轍的遺跡。

  最出名的當屬三蘇祠博物館。

  關于王弗的遺跡也隨處可見,還有很大的一個墓地。

  時至今日,關于王閏之的遺跡,在東坡故里,幾乎可以說是無跡可尋。

  不僅沒有留下什么遺跡,在蘇東坡傳世佳作里面,也只占有很小的比重。

  甚至沒有任何一首,是“耳熟能詳”的。

  完全比不了寫王弗和王朝云的。

  可夢心之偏偏就夢到了王閏之。

  在夢里,她請王閏之喝了一個非常時尚的閨蜜下午茶,在一棟非常現代的建筑里面。

  也不知道是不是名字里面都帶一個之,夢醒之后,夢心之發現自己被夢里的“閨蜜”給說服了。

  夢境里的王閏之,穿著宋代的衣服,說著現代的語言。

  那感覺,有點像是和穿著漢服的小姐姐一起逛街。

  在夢里,閏之姐姐計較的東西很少。

  她不介意后人怎么評價她,唯有蘇軾一生摯愛名號割舍不下。

  夢心之問了王閏之一個問題。

  恰好就是剛剛宗極拿來問她的那一個。

  不算太禮貌,卻足夠直接。

  夢心之:“閏之姐姐,十年生死兩茫茫的王弗,淡妝濃抹總相宜的王朝云,哪個不比你千古留名?”

  王閏之:“十年生死兩茫茫……惟有淚千行。堂姐死后十年才得一個夢,夢里才有淚千行,這算得了什么?我給東坡寫封信,他的淚就不止千行了。”

  說到這兒,王閏之給夢心之念了一首蘇東坡寫給她的詞——《蝶戀花·送春》:

  【雨后春容清更麗。只有離人,幽恨終難洗。北固山前三面水。碧瓊梳擁青螺髻。】

  【一紙鄉書來萬里。問我何年,真個成歸計。白首送春拚一醉。東風吹破千行淚。】

  這首《蝶戀花》夢心之在收集蘇軾資料的時候看到過。

  在她原有的概念里面,這首詞,與其說這是寫給王閏之的,不如說是在寫蘇軾自己的思鄉之情。

  因為夢境里面是閨蜜的關系,夢心之沒什么顧忌,直接打趣:“這首詞都沒有提到閏之姐姐的名字,哪里看得出來是寫給姐姐的?”

  “妹妹這么說就沒意思了。”王閏之反駁道,“那首所謂的千古悼詞也沒有提到堂姐的名字吧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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